那嘶哑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片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毫不掩饰的贪婪，在这狭小逼仄的骨岩空间内回荡，压过了外面蚀骨风的余威。

　　弃的身体没有一丝颤抖，贴附在冰冷岩壁上的脊背弓起，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，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。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两点幽绿光芒的来源，瞳孔在极致的黑暗中微微调整，勉强看清了那轮廓。

　　一个佝偻、瘦削得像根柴棍的身影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。他身上裹着层层叠叠、污秽不堪的破烂皮子，脸上罩着一个不知从什么怪物头上扒下来的、只剩半边骨甲的面具，那两点幽光正是从面具后的眼洞里透出。他一只手背在身后，另一只手里，随意拎着一把锈迹斑斑、顶端却磨得异常尖利的金属管。

　　是老獠。弃认识这家伙，油污沼一带名声狼藉的独行拾骨人，像鬣狗一样阴险，专门抢夺其他落单拾骨人的收获，甚至不惜下杀手。老爷子生前曾严厉警告过他，遇见此人，能避则避，避不开，就要有拼死一战的觉悟。

　　“小子，耳朵聋了？”老獠见弃不答话，嘿嘿低笑着，向前逼近了一步。一股混合着腐臭和铁锈味的恶风扑面而来。“俺可都看见了，那亮光，啧，可不是寻常玩意儿。你刚来油污沼混饭吃吧？不懂这儿的规矩？见者有份，何况……俺还帮你挡了风呢。”

　　他歪了歪头，露出面具下干裂乌黑的嘴唇，语带嘲讽。所谓的挡风，自然是指他悄无声息地潜入，占据了这处避难所的另一侧，若非弃刚才全神贯注于金属片和黑皮书，绝不会让他靠得如此之近。

　　弃依旧沉默，冰冷的黑曜石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，只有最原始的计算和狩猎本能。他在估算距离，评估对手的武器，感受着对方肌肉的细微颤动。怀里的金属片依旧散发着微弱的温热，那本黑皮书则重新变得冰冷死寂，仿佛之前的异象从未发生。

　　但他知道，变化已经发生。他心口那缕微弱的“心火”，似乎因为方才的激发和此刻极致的危险，变得活跃了些许，像一颗被唤醒的种子，传递来一丝奇异的暖流，让他五感变得更加敏锐，身体的反应速度也提升了一线。

　　这细微的变化，给了他一线生机。

　　“看来是个哑巴，也好，省得聒噪。”老獠失去了耐心，那点戏谑消失，只剩下冰冷的杀意。他背在身后的手猛地甩出，那竟是一张用扭曲金属丝和怪物筋腱绞成的简陋网兜，劈头盖脸地朝弃罩来！同时，他本人如鬼魅般窜近，手中尖利的金属管直刺弃的小腹！

　　歹毒且老辣。网兜限制闪避，杀招直取要害。

　　换做片刻之前的弃，或许只能凭借野兽般的直觉拼命闪躲，难免受伤。但此刻，在那丝“心火”的微光加持下，他的反应快得超乎自己想象。

　　他没有后退，后退空间有限，且会彻底失去反击距离。他反而猛地向前一矮身，不是躲闪，而是如同扑击的恶狼，贴着地面窜出！那网兜擦着他的后背罩空，砸在岩壁上发出一声闷响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他手中的骨刃由下至上，划出一道狠厉的弧线，并非格挡那刺来的金属管，而是直取老獠持管的手腕！攻其必救！

　　“咦？”老獠发出一声意外的低呼，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年轻的拾骨人如此悍勇且精准。他手腕一翻，变刺为砸，硬磕向弃的骨刃。

　　铛！一声刺耳的交击声！骨刃显然不及金属坚硬，被砸得崩开一个小缺口，弃的手臂一阵酸麻。但他借着这股力道，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旋开，另一只手猛地抓起地上一把混合着沙砾和未知粘液的污秽，劈面打向老獠的面具眼洞！

　　这是最原始、最下作，却也最有效的街头打法。老爷子说过：“活下来才有道理讲，活不下来，屁都不是。”

　　“小杂种！”老獠猝不及防，虽然及时闭眼扭头，但仍有不少污秽溅入了面具眼洞，让他瞬间视线模糊，惊怒交加地咒骂出声。他疯狂挥舞着金属管，试图逼退弃。

　　机会！弃的眼中冷光一闪，心口那缕暖流瞬间涌向四肢。他像一道影子般再次贴地突进，避开胡乱挥舞的金属管，骨刃精准地刺向老獠因愤怒而暴露出的腋下要害——那里皮甲连接处最为脆弱！

　　噗嗤！骨刃虽钝，但在弃凝聚了全部力量和那丝心火的作用下，竟硬生生刺破了坚韧的皮子，深入寸许！

　　“嗷——！”老獠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，动作猛地一僵。

　　弃毫不留情，拧腕横拉，扩大伤口，同时整个人撞入老獠怀中，额头狠狠撞向对方面具的鼻梁位置！

　　咔嚓！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，也不知是面具碎了，还是鼻梁断了。老獠的嚎叫戛然而止，变成嗬嗬的倒气声，踉跄后退，绿色眼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剧痛。

　　弃如同附骨之疽，紧随而上。他知道不能给这种老油条任何喘息的机会。骨刃再次扬起，这一次，目标是那毫无防护的咽喉！

　　然而，就在骨刃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，老獠那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绿色眼瞳中，猛地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奸诈和嘲弄。

　　他那只一直垂着、仿佛因受伤而无力动弹的手，不知何时竟摸出了一枚鸡蛋大小、表面布满孔洞的灰白色物体，猛地向弃的面门按来！同时，他张开了嘴，似乎要吹出什么。

　　弃的瞳孔骤然收缩！强烈的死亡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！

　　那是什么？墟海奇诡的造物太多，他根本不认识，但直觉告诉他，绝不能让那东西碰到！

　　千钧一发之际，他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。他放弃了追击，强行扭转身形向后暴退！同时，一直怀揣着那本黑皮书的左手，下意识地抬起，挡在了面门之前！

　　“嗤——”

　　老獠并未来得及吹气，只是那灰白色物体靠近弃的面门时，竟自行从孔洞中喷出一股淡灰色的粘稠烟雾，带着一股甜腻的、令人作呕的腐朽花香！

　　烟雾大部分喷在了黑皮书的封面上，发出一阵细微的、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“滋滋”声，竟被那漆黑的皮革迅速吸收，只留下一点难闻的痕迹。但仍有一小股擦着书边缘，扑向了弃的口鼻。

　　弃屏住呼吸急速后退，但仍吸入了一丝丝。瞬间，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，手脚有些发软，心口那缕活跃的心火都猛地一滞，仿佛被污秽沾染，光芒黯淡下去。

　　毒！而且是能侵蚀心神的奇毒！

　　老獠见状，顾不得伤势，趁机连滚带爬地向骨岩出口逃去，嘶声尖笑道：“嘿嘿……小子！有点门道！但中了俺的‘丧魂花’……你等着变成浑浑噩噩的活尸吧！你的东西……迟早是俺的……”

　　话音未落，他已一头扎入尚未完全停歇的蚀骨风中，身影迅速消失在色彩恶毒的昏黄光线下。

　　弃没有追击。他强撑着退到岩壁最深處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，试图将那吸入的微量毒雾咳出。眩晕感持续传来，那股甜腻的腐朽感顽固地盘踞在脑海，试图吞噬他的意识，熄灭他心口那本就微弱的火苗。

　　他靠在岩壁上，大口喘息，冷汗浸湿了内衬。刚才电光火石间的搏杀凶险万分，只要稍有差错，此刻变成尸体的就是他。

　　他低头看向左手紧握的黑皮书。封面上，那喷溅的毒雾痕迹正在缓慢地变淡，仿佛被书页自行“消化”掉了，唯有那道火焰痕，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点。

　　是它……挡住了大部分毒雾？

　　弃又看向自己的右手，那柄骨刃已经崩口，沾染着老獠暗红色的、带着些许铁锈味的血液。

　　他缓缓抬起手，看着那血迹。心中没有杀人后的恐惧或恶心，只有一种冰冷的明悟：墟海的规则，就是如此。不是你死，就是我亡。

　　而那股盘踞不去的眩晕和虚弱感，则清晰地告诉他另一个道理：光有搏杀的狠劲还不够，必须要有应对各种诡异手段的能力和……力量。

　　他再次将意识沉入心口，努力去感应那缕被毒素压制、变得晦暗摇曳的“心火”。他回想着那十六个字：

　　【道废法崩，星沉宙寂】【薪火不绝，重辟乾坤】

　　薪火不绝……他的火，不能绝。

　　他集中全部意志，想象着温暖，想象着光明，想象着将那恶毒的迷雾驱散。那缕微弱的火苗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意志，顽强地跳动了一下，散逸出的暖流虽然微弱，却确实开始缓慢地冲刷着那眩晕感。

　　过程缓慢而艰难，但他能感觉到，毒素正在一丝丝被化解。
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外面的风声渐渐歇了。弃缓缓睁开眼，眩晕感褪去大半，虽然依旧虚弱，但意识恢复了清明。心口的火苗依旧微弱，却比之前更加凝实了一分。

　　他低下头，捡起老獠慌忙逃窜时掉落的那根尖锐金属管，又看了看自己崩口的骨刃。

　　然后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救了他一命的《道废录》上。

　　他再次尝试，将那一丝凝实了些许的“心火”汇聚于指尖，轻轻点向封面的火焰痕。

　　嗡——熟悉的震动再次于灵魂深处响起。那光焰意象和古老文字并未出现。但这一次，在那光焰意象一闪而逝的瞬间，他仿佛“看”到了——在那漆黑的书页深处，似乎有几点极其微弱的、银色的光点，如同被尘埃掩盖的星辰，默默闪烁。

　　同时，一个模糊的、指向某个方向的“牵引感”，从书中传来，若有若无。

　　弃猛地抬头，望向骨岩之外。墟海的黄昏依旧色彩恶毒，死寂荒凉。

　　但他知道，有什么东西，不一样了。老爷子死了，老獠逃了。现在，只剩下他，和他怀里的两件东西。以及脑海中那十六个字，和书页深处那几点微光指示的方向。

　　他沉默地收拾好金属管，将崩口的骨刃插回腰间，把金属片和黑皮书仔细贴身藏好。

　　然后，他站起身，毫不犹豫地走出了骨岩的庇护，踏入了那片危机四伏的、法则崩坏的废墟。

　　他有了一个新的目标。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拾荒。他要跟着那牵引，去找。去找能让这火，烧得更旺的东西。

　　（第二章完）